徐衡叹道:“我心中不忍。”青鱼竟尔眼中一热,强自忍住,提声大喝道:“我却没有不忍,定要杀你!”徐衡又道:“你死了,钟真人与你满山师姊妹岂不悲伤难过;我死了,小草何去何从,你又可想过?”
青鱼泪水终于滴落,道:“你来问我?你对小草真心关切,那些孩儿同他差不多年纪,如何忍心害死?到如今,你可有后悔?不过,不过你后悔也晚了。师叔师姊教导我,不可有负师门名声,我绝不会丢她们的脸!”
徐衡并不答她,只道:“咱们即将生死相搏,眼下俱无亲友在侧,回头他们连坟头也不知哪里去拜,不若订立君子之约,后事互相交待了,如何?”青鱼抬袖抹干泪水,颔首道:“你考虑得周到,是该如此,还有好些事儿未办,师叔还要派师姊来接我哩,到时你为我传个话儿罢。”
徐衡却抢道:“我死后延寿谷血脉遂断,谷中一应物事,便尽数留予小草。我曾将毕生所得结册为集,名为‘云心集’,置于书房,他不愿学抛却亦无妨。我从未收徒,更无须他为我延寿谷兴灭继絶,你与他也颇有缘分,他的去处,便凭你心意罢。”
说着伸手入怀,又掏出扁长一物,室内一时金光大动,赫然正是丁老汉那只装了枯荣草的金匣!徐衡托于掌上,向出一递道:“本欲以此制出新丹,每每打开,却不免睹物思人,心神摇乱。此物于我再无用途,毕竟难得,恐怕抛废了它,还是原样赠你,权作纪念也罢,去草留金也罢,转赠他人也罢,由你处置。”
青鱼愈听愈是慌乱,心底隐约生出预感,退后半步道:“咱们还没打哩,你不必,不必现在便交给我。”徐衡含笑道:“实心眼的傻孩子,还不明白?你不消动手,我可得解脱,方为两全其美。”
青鱼预感坐实,兀自不可置信,却听身后萧恨余突的大叫道:“出尔反尔、毁信背义,徐衡老贼,还不快死!”其声尖厉,怨毒无比,青鱼周身寒毛直立,猛然持剑旋身,凝目瞧去。
萧恨余面上潮红已褪,又换做煞白,原本鲜浓面容,此时如上品白纸一张,一丝人气儿也无了。“刷”的一声,是他抽出软剑,剑身却立时软垂,浑不若往日灵蛇飞舞之态,死物一件罢了。萧恨余目眦欲裂,左右上下连挥,只把长剑挥得长鞭一般,然而全无力道,莫说伤人,风声也未激起几丝,只劈得他身侧桌凳“笃笃”轻响。
青鱼看他竟似内力已失,惊疑不定。徐衡忍俊模样,反问道:“十里醉的解药可有假?你立了誓,我予你解药,公平交易,童叟无欺。自始至终,我不曾说只下了一样毒,是你本事不济,自家察觉不到。你常笑他人活该,如今我原话奉还,天经地义,有甚么好说的。”
原来萧恨余始终凝神倾听二人对话,听至枯荣草处微微张目。虽则将将捡回一命,他仍是本性难移,顿时盘算起来。经此一遭,他的腿疾是指望不上徐衡了,以为此生站起无望时,枯荣草便被徐衡亲手拿出。听徐衡话语之间,分明是自绝之念,简直是峰回路转,于他正如鸾音鹤信、鹊笑鸠舞,恨不能大笑出声。徐衡一死,要从夯货手中夺取枯荣草,还不手到擒来?
满腹狂喜,却在他暗中运功、蓄势以待时冰消雪融。但觉经脉空空如也,一身内力消失无踪,萧恨余先是毛发悚然,转瞬便即明悟,如此无声无息又着了道儿,除了徐衡,还能是何人所为?急惊急怒之下难以自制,大骂出声,试图施展软剑。
如是胡乱发泄一通后,徐衡一席话如冰水,浇熄他心火。素日外人看他,端的雍容风雅、翩翩公子一名,而今神智归位,猛见青鱼瞧他眼神,方觉丑态毕露人前,直是羞愤欲绝。徐衡端详他变幻神态,放声长笑道:“有意思,有意思!想我空活四十九载,竟从未有如今日畅快!倒要多谢你,死前送我一场好笑话!”笑声中饱蕴内力,于斗室内震荡回响,嗡嗡不绝。
萧恨余内力尽失,承受不住,只得紧咬牙关,竭力不发出痛苦之声。青鱼亦不禁举手掩耳,心乱如麻:“疯了,疯了,他定是疯了……”笑声中徐衡大喝“接住了”,扬手掷出金匣,沉沉飞入青鱼怀里,青鱼忙一把抱定。
徐衡笑道:“青鱼,你虽是个好孩儿,于体悟人心一道,实在修为浅薄,白长偌大个子、偌长年齿。将死之人不怕说真话,最后教你个乖。你问我忍不忍心?忍心。后不后悔?不曾。天下庸医何众,治死之人多如牛毛,那几个区区孩童算得甚么,比起我治活之数更是不值一提。但为医者大道也,哈,哈哈,哈哈哈哈。”
翻掌间他手心泛起一层盈盈光华,七彩斑斓,绮丽夺目,道:“不瞒你们说,死固然无畏,我却委实怕痛,更怕磨折。苟若一生,以蜉蝣相送,恰当其分。同为自寻短见,枉死地狱中,说不得还能再见纤凝。好毒,祖宗远见!”抬掌深深一嗅,状极陶醉,面上笑意怡然,须臾“咕咚”声后,凳翻身坠。
还生剑当啷落地,青鱼扑上反复探他鼻息,确知是死了。世间少却一名奸恶,本为大快人心之事,她却并无快意,只觉怅然。萧恨余畅怀大笑,直笑至气喘吁吁,兀自不胜。得以晚死仇敌片刻,兴许也不失为胜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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