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有……什么问题吗?”二宝也担心的把脑袋伸出来,像只脖子长长的乌龟。这小子刚刚缩在桌子下面睡觉,一听神仙姐姐和神仙大叔有问题,梦里都吓得醒过来。
“没有。”谢扶苏拍了拍青羽的肩:“你去吧。”
虽然仍有点怀疑,觉得先生瞒了她什么事,青羽到底回了引秋坊。
这是她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。从记事起,青羽跟着嘉,那时还没引秋坊呢,嘉身体不好,为了两人生计,仍然强撑着做扇子,终于有一天,握着一把素扇,在窗前对着月光慢慢旋转。
小小的青羽也知道眼前一亮。
如果说嘉以前做的扇子是制作良好的商品,那这一把,就是艺术品。它有了气韵。
“这一把扇子,叫苏铁。”嘉将它挡在眼眸与月亮之间,这样静静说。月影落在她眼睛上,幽深如前世的孽。扇光如雪。小青语不敢言语。
就用这把扇子,嘉一举夺得宝扇会的第三名,卖了它后,价银建了引秋坊,生意一步步做到今天。引秋坊栽下的竹子长到手臂那么粗时,青羽听见行脚商人谈起一种植物,叫苏铁,那是他们从海外贩过来,要卖给达官贵人的。青羽触动心事,奔回去问坊主:“苏铁这种植物,坊主养过吗?青羽好像听您提起过呢!好像很重要。”
“有这种事?胡说,你记错了。”嘉不动声色。
真的是这样?青羽左手握住右手,想了很久。童年的记忆模糊在迷雾中。她道歉:“我记错了,对不起,坊主。”
那一天,青羽知道了苏铁是一种喜光、喜温暖的植物,生长缓慢,叶片柔韧而美丽。那一天,她统共忘记苏铁与坊主有什么联系。
在腰门外的厚厚青苔上,青羽轻轻跺了跺脚。
只有引秋坊有这么厚实的青苔,只有引秋坊的坊主敢命令说:“给我建一个院子,不许种花。一两根槐树、七八根梧桐、半角青竹。叶子掉下来时,不要扫完,留它几片。”
这个命令下达时,园丁都很挠头;这个园子建造时,工人们都很困惑;这个园子刚建成后,看到的人都窃窃私语;这个园子彻底养成后,多少文人雅士都借着买扇子由头,没黑没白往这里钻,就为看一眼园景,直到有人借着醉意在墙上题诗:细挽秋声浅映墙,天然墨意写文章;如何修得眠于此,美景美人两益彰。
嘉看了看,也没说好、也没说不好,冷冷笑了笑:“什么诌断了气的,白污我一堵墙,刮去了,重涂一次,今后这里不许人进来了。”
这是气话,她自己是人,她自己总要住的。但从这句话后,除非经通报、得嘉特别首肯的人,果然再没进过园子。此刻青羽在青苔上一跺脚,看门的听见了,探出头来看,立刻笑得满脸花开:“青羽!你这丫头怎么跑回来了。”是乌大娘。
青羽每次见到乌大娘,总觉自己又回到小小的、还梳着丫角麻烦她照顾的年纪,有点畏缩、心里又特别的暖和:“是我。大娘——”
一句话没完,就听院里有人急扯白脸道:“坊主,我是为你好!你真的要小心!”
竟是男人的声口,总有四五十岁了,不甚悦耳,听起来且有点熟悉。
青羽一看,见着那竟是秦歌的父亲,秦家商号秦老板。他在栖城生意做得这么大,难免跟引秋坊有来往,所以青羽见过,却从没见他出现在这院子里。
他能生出秦歌,五官总也不太差,但再帅的帅哥,上了四五十年纪、套上四五十斤的脂肪,那就基本只能往猪圈里蹲着了,哪怕套上金光闪闪的员外服、熏上一身铜香……不不,猪还是猪。嘉怎会让他进院子?
青羽只怕他是硬闯来的,忙一步跨进去,要替坊主撑腰。嘉脸上倒没什么特别的神情,看到青羽,点点头,示意她站着,边淡淡对秦老板道:“妾身知道了。谢过您。”
“坊主,那李鬼可是不得了,仿的扇子比真珠还真!城主说要揪出他的狐狸尾巴围剿,到现在也不知怎么样。大家的生意难免有些影响,坊主要是有什么想帮忙的,说一声,我秦某愿肝脑涂地效劳!”秦老板表忠心。
“我的扇子还真不怕人仿。”嘉淡淡道。秦老板灰心丧意要退下,她却又回眸向他,转了口气,“难得秦老板想着小坊,妾身心里领您的情。大娘,请秦老板坐到厅里喝口茶。”目光落在秦老板身上,笑了一笑,媚如春花开放,光彩流动。
秦老板登时脑壳上“轰”了一声,骨头酥麻麻从后颈骨一路麻到尾巴骨,头翘尾翘,不知今夕何夕。
他跟乌大娘下去了,青羽张口结舌的,但此刻才叫得出一声:“坊主。”
“你回去看了扇子了?”嘉拿小手指搔着头,张口就问这么一句。
她许多动作其实根本粗俗,毫无教养、不管不顾的,但就是美。再怎么俗气的动作、古怪的行止,搁在她身上都应该似的,所谓风姿。
青羽被她问慒了,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关系着赌约期限的那把扇子,惶惑摇头:“对不起,还没有去看……”
“你遇着什么难办的大事了,指望我能帮上你的忙?”嘉目光真毒,往青羽上下一打量,准准猜中。
青羽“卟嗵”跪下去:“这件事只有坊主才能帮上忙了。”便把来龙去脉说一遍,才说了两句,嘉打个呵欠,往树干上倚,青羽晓得她身子骨不好、沾不得冷湿,自觉奔进屋里把椅上、榻上常年散放的那些小枕头拿了个出来,给她垫着坐了,方继续说下去,直到说完,嘉又打了个呵欠:“是我变笨了、还是你变聪明了?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。”
“坊主!”青羽着急。
“一个乡下的小作坊要倒闭,”嘉打断她,“那又关我什么事?若说他们生意不好,又不是我挤的。便是我挤的,我也不在乎。若说你要替他们找份工,我这里是有门槛的,总不能痴肥呆瘦疤疤麻麻都塞进来,当是什么?难民营?我一个商人照顾了难民,平白养着一伙儿官吏是做什么的?谁有那兴趣越俎代疱,找谁去!总之不沾我这里分毫。”
“坊主!”青羽焦灼,“我知道您好厉害,所以想请您帮忙想想办法看,怎样能帮他们站起来。”
“世道如棋、商道如镜。他们只要够有能耐,当然能站起来。帮要怎么帮?当初是谁帮我,我才站住的?”嘉摇头,“我原想你有了进步、可以好好**你试试,现在看来,错了,你还是糊涂着。”拂袖,“走吧。”
“坊主……”青羽像飘在风雨中的草梗,只有一棵大树能作依靠,但这棵大树都离她而去,她惶然不知如何是好了。
“我最讨厌求人帮忙的。比最讨厌还讨厌,就是为了别人求人帮忙的。有能耐,自己的腿走路、自己的手做事、自己的担子自己扛;没能耐,找个地方清清净净去死,麻烦别人干什么?你有什么权利麻烦别人?”嘉冷冷走开,却又回头笑一笑,“再说,你自己能利用的地方还没有用尽,不是吗?”
青羽跪在地上,觉不出膝盖疼。
坊主不会乱说话。她自己能做的地方,还有什么是没做到的吗?如果没有做到,就跑过来乱求救,难怪坊主会生气了。
可,到底,什么是她没做的呢?
“你在这儿!”猫一样的轻捷,一个人把她拉起来,“你跪在这儿作什么啦!”
青羽抬头,看见依依。
她瘦了些,眼睛比从前睁得更大,像是受惊的样子,虽然动人,但也没得叫人心里发毛。
“你怎么过来了呢?有什么事?是不是求坊主帮忙?”她嘴里不断问着,眼神不时向左右瞟,好像在提防着什么。青羽结结巴巴把事情说完,她目光的准星总算定在青羽脸上,好好看了她一眼:“你这个人啊……”贴到她脸边,飞快的耳语道,“记得我给你的东西、说的话。”把她一推,提高声音,“难怪你惹坊主生气了。走吧走吧!”
青羽迷糊着,脚不沾地给推了出来。
外面,一袭青衫,青得像雨水刚洗过的天空。安安静静的等在那里,好像一场地老天荒。
推人出来的、跟等人的,刹那间目光碰了碰,然后推人的关门回去,等人的微欠身:“你出来了。”
他对她总是客气,像是礼貌、又像是把自己定位在侍卫这一类身份,比谁都亲近、比谁都疏离。青羽手躲进袖子里,摸到光滑的埚,喉头作哽:“先生。”
“刚刚送你出来的女孩子,好像叫依依?”谢扶苏道。
根本不是“好像”。他注意她那么久,她身边的人,他都知道。
“是。”青羽不明所以的点着头,眼神清澈无邪。她什么都不懂。
“她好像有点事?”谢扶苏问。该毒的时候,他眼神比嘉还毒。但问话时,他比嘉客气。
于是青羽也就很糊涂的说:“没有啊。她就是跟我打个招呼,然后,她有送过我一个扇坠,要我记得——哎那个扇坠,还有我当时做的那把扇子,都还放在家里呢!我要去看一下。”
听到她说“家里”,谢扶苏嘴角不自觉上扬三分,听到“要去看一下”,又滑下来。她要撕扇那场面,他至今记忆犹新,听到她要去还要去看那玩艺儿,难免有些不快:“好好的看它干什么?”
“坊主说要看的,也许那扇子有了什么变化?总要看它一下。”青羽细声细气解释。
“不要看了。”谢扶苏总觉得看了没好事。
“为什么?”青羽继续张着纯洁的眸子好问不倦。
“我……”谢扶苏还是只能把头埋下去,“我送你回去看好了……”
天生万物,一物克一物。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?他就一路被克到今天。可怜,当年一剑逍遥、快意江湖的他啊,他怎么就到了今天……
几天没回家,井台上落了些灰,丝瓜老了很多,晃晃悠悠在架子上打秋千,有几盆药草稍微打蔫儿了,母鸡光凭自己草堆里刨吃的,满足不了胃口,咕咕咕拍翅膀跑到主人跟前。青羽口里念着:“马上就给你加餐了。”一边先急着把扇子与扇坠找出来。
那把扇子一露面,她像被大砖劈头打到,闷疼,一时作不得声。
难看的黄斑生了满扇。连日湿雾,又未被好好保养,扇子已经丑若出天花破相的妇人。
“天气不好,我也没有放好它,不是你的错。”谢扶苏努力安慰她。
“不是的,是我没有处理好扇面。”青羽喃喃,“就连扇骨,也是因为扇坊的人先处理好了,不是我的功劳。一个真正制扇的人,怎么可能连这点都没做好,明知使用的环境潮湿,却做出放几日就会出黄斑的扇子?这是我的错。”将扇子反复翻看片刻,又醒悟,“坊主原来说,出不了一年,并不是说黄斑。因为我扇面没弄好,现在已经略有些变色,到一年后,发黄会看得出来,而这竹骨,靠着坊里的手艺,是一年绝不会发黄的玉竹,两相搭配,就很不协调了,竟不如选有些黄调的竹子、或者上漆的,那还看得过。真正在扇子上用心的人,怎能容许自己的扇子才出一年,就没法入目了?我果然没有做好!”
“青羽……”谢扶苏心里很不好受。
青羽站起来,给谢扶苏深深鞠下一躬:“都是我不好,让扇子这么容易就会坏掉。我要回去坊主那里了,请先生保重!”
“你要回去?”虽然早就预料到,谢扶苏还是胸闷,“反正她也不知道会出霉斑是不是?这样,可以再多一年……”
“先生,答应了的事,怎么可以骗人?”青羽吃惊看他。
“如果这件事关系很重要呢?”谢扶苏无可奈何,“如果我说,这关系着你的身世,你不应该回到那人身边呢?!”
青羽呆立片刻:“我的身世?”
“是。”谢扶苏豁出去了,“你有可能是我要寻找的一个人的孩子,你们坊主知道你的身世,却不告诉我!我一直在努力确定,你是不是那个孩子,请你多给我一点时间。”
“我……”青羽看了看自己,难得脑筋转了过来,“我长得,不像你要找的那个人?”
“不是很像。”谢扶苏只能承认。
“所以,教我吹埙,还有教我其他东西,是想确定我像不像吗?”青羽悲伤道,“因为我的父母会这些吧?我学得都不好,所以,完全不像是他们的孩子吧?”她把埙拿出来,交在谢扶苏手里,“让先生白花力气了,对不起。”
“别说得那么早!”谢扶苏心烦意乱,“气质上也还是有点像的。也许你就是。”
“如果我是,先生会怎么做?”
“让你过好的生活,带你回去给父母上坟。”
“如果我不是,先生又怎么做呢?”
“继续找下去……当然,我也还是会尽力照顾你。”
“对我来说,好的生活,也是可以继续跟先生和坊主生活在一起,练习我熟悉的事,比如做扇子,争取把它越做越好。”青羽微笑,“所以这样看起来,两种也没什么区别呢。坊主不对先生说,一定有坊主的道理。先生不要责怪她。”
“你这么信她?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!”谢扶苏这些年再修身养性,烈火性子也终于给勾了起来,吼道。
“坊主是坊主。”青羽坚定,“就像先生,虽然会飞、会跟人比剑,但先生还是先生。”
“你……”谢扶苏双肩垂下去。真的,嘉以前是什么人?他又是什么人?他有什么资格谴责嘉。他们几个,都是做错过事情的人而已,嘉也许深恨着他,但按这几年的情形来看,对青羽是不赖的,不管青羽是不是那个孩子,也许继续让他们过这样的生活,对谁都好。他为什么一直不敢对青羽说身世?可能因为嘉威胁他不准说出来,可能,因为他自己不敢把自己的身世向青羽坦白。栖城呆久了,悠然温润的气候渗进骨血,他仿佛真以为自己是个与世无争的郎中先生,要怎么说当年啊!当年……
“你还是要回你坊主那里去吧?”他问。
“是。”青羽回答得很难过。但只要确信?
?对的事,她就一定要去做。多固执的脾气,多像那个人……
“随你吧。”谢扶苏收起埙,转身离开。
他已经不太知道什么是对、什么是错,也不确定自己应该做什么。在栖城这个世界里,他永远是局外人。不,在整个人生中,他都一直是局外人。离开也好。门外黄叶零落,栖城的秋天已经到了。
四季轮转,再和熙的城池也有秋天;再大的决心、再高的期许,也终有一天,抽身离开。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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