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情绪太过激动,伤口裂了,血涌出来。箕手指稳定点住她穴位止血,轻轻将纱布拆开,将随身带的伤药敷上去,再重新包扎过。他的手势那么轻,每一下碰触都似有若无,只怕惊动了她似的。云压得很低,要下雨了吗?风中是什么气味?青羽呆呆看着他。她是认识他的吗?这样熟悉。哪里见过?什么人?
“咚!”一件什么东西撞在墙上。
箕的手指迅疾握住青羽的下巴:“不要动。”
他力气不重,完全没有捏疼她,但却稳稳固定住她的脑袋,绝不让她乱晃乱动、再扯裂伤口。青羽只有努力把眼珠子转过去,只见一个海青色长袍男子痛苦的倚着墙,脸色极度难看,手臂不断哆嗦,手里拎着的食盒撞到了墙上,他仍然用最大努力握住,不让它跌下来。他是云贵,面孔被痛苦扭曲得那么厉害,她几乎认不出来。
“没事,我会处理。”箕飞快的对她说,极敏捷的包扎完了她的脖颈,按一按她的肩,“安静呆一会儿。”起身向云贵走去。
云贵是个不知多骄傲的人,此刻走在路上、骤然发病,难堪得很,看见一个铁面人走过来,本能的把头向墙扭去。
“没事。”箕道。声音还是很低,而且哑得可怕,但不知为什么,就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。云贵略呆了呆,箕已经接过他手里的食盒摆在地上,同时抓起他手腕,熟门熟路三个手指搭上去,“噫”一声,一掌贴上他的后背。云贵但觉一股暖流透过心田,头痛顿时舒缓很多。箕再次诊脉,这次诊了半盏茶时光,方才放手,将云贵转个身,双掌都贴上他后背,也不知运了什么功,云贵渐渐头也不痛了、手也不抖了、腰也能挺直了,长出一口气,拱手道:“这位兄台高姓大名?在下谢过。”
箕摇了摇手,走回青羽身边。青羽此时脖颈早已不流血了,仰头道:“云当家,你来看云心么?”
云贵唇边掠过一丝苦涩的笑,并不答腔,仍对箕道:“阁下宝居何处?多蒙诊治,在下当将谢仪备好送往府上——”
“不用。”箕答道。此刻他又惜字如金了,不像青羽刚弄裂伤口时,还有句囫囵话。
对了,箕是龙婴派来的,收什么钱?要钱,问龙婴要去。青羽心里这么想着,便帮着箕道:“云当家不用太客气了,他说不收钱,就不用你的钱了。您来看云心?我刚才急了,没跟她多说几句话,请您替我向她道歉,并说我一定会想办法把牢里改变的。”
云贵脸上微挂起笑意,不浓,冲不淡底下的凉意:“已经多劳青姑娘费心了。”略一踌躇,下定决心道,“正巧见到青姑娘,也好,请带话给贵坊主,云水坊的招牌,还是改了罢。留着平添惭愧。”
“云水坊,为什么要改?”青羽张大嘴。
“你不知道?”云贵也一怔,想了想,“请带话给贵坊主就好。”抱拳谢过他们,告辞往牢里去。
“我问坊主去。”青羽喃喃着,牵起箕的手。她从未与箕这样亲昵,信手一牵,竟自然而然,箕一震,要夺手出来,青羽牵着不放,他怕硬扯扯痛了她,只有把手留在他手里。
“箕,是这个箕字吧?东方七宿的末星,司风。你是东大陆乘风而来的吗?先生也是海客,你……是先生吗?”她问。
箕眼睛扑簌簌眨动,没有说话。
“不只因为你会诊脉。还因为你的语调、气息。还有你的手。为什么我一直没意识到!”青羽颤抖着把手伸向他的面具,“先生,你为什么藏起脸,不见我?”
箕没有躲,青羽的手已经触到他面具上,掀了起来。
满脸坑坑洼洼的疤,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灼过,触目惊心,一只眼睛也瞎了,另一只眼睛的眼皮则耷拉下来。他这张脸一分像人、九分像鬼。
青羽吃了一吓,手一松,面罩“当啷”落下。
“对不起。”青羽喃喃。
箕整了整面甲,肃立在旁边,仍然不回答。“我不是故意要看你的脸的……”青羽低声下气道完歉,老得不到回应,也说不下去了,只好跳过那么多礼貌,问重点:“我去找坊主,你一起来么?”箕木然不动。青羽走出几步,看后面,他跟了上来。
要说嘉近日的所在,不是宫里,就是大扇府了。青羽刚从宫里出来,听说坊主出去有事,那便往大扇府寻。奇怪的是寻到了,嘉也不在,问了管事的,管事的回答:“听说是与一些大人商谈。”毕竟不知底细,青羽失望的转身要走,见到一个人走过去。
他一身金灿灿的员外服,体型肥胖,戴着个暖和的元宝帽,帽下露出花白的头发,青羽总觉得眼熟,定睛看去,不觉倒吸一口冷气:他是秦老板!
在归鸿堂外等嘉那会,他还是油光粉圆、意气洋洋的,此刻他一样穿得金灿灿,帽下的头发,竟然已经变白,在刚有些变暖的春风中拂动,看起来很萧瑟。更可怕的是,他猛然间瘦下很多,身坯还在,皮肉却都耷拉了,转头时,腮帮子上的肉都会晃,像个袋子。
“秦老板。”青羽颤声叫唤。
“啊……”秦老板转过头,看了一会儿,才认出她,又是怒、又是怕、又是伤心、又是赔笑,种种表情在脸上挤压出复杂的漩涡,“青娘娘,小号应大扇府的条儿,到这边交割材料的……”
“我不是娘娘。”青羽跪下去,“您原谅我!我不是故意不让秦歌报仇,我只是、只是——”
“娘娘折煞小的了!”秦老板避过一边。
“请您原谅我!”青羽要叩头下去,箕拦住:“娘娘,少城主不会喜欢这样。”
“娘娘大礼,是要让老小儿死无葬身之处吗?”秦老板跪在她对面,头叩得比她狠。并没人拦他。
“您是不原谅我了?”青羽绝望道。
“娘娘要是没别的事……”秦老板转过头,“老小儿告辞了。”
走出大扇府黑漆的腰门,他抹了把脸,脸上一片冰凉,下雨了。
年近迟暮而丧子,这种损失无法原谅。他知道杀了凶手,也不能让孩子活过来,但包庇两个凶手的人,他无法原谅。
大牢特辟的木屋中,云贵给云心递过一匣子点心:“你瘦了。”
“你才是。”云心笑,“担心什么呢?我就知道青羽那丫头会救我。她才是宫里得宠的,她要保我,料嘉也没法子了。倒是……”压低嗓门,“坊里如何了?香蝶扇售得如何?”
她想了许多年:轻薄的扇子,用各样鲜艳颜色染出来,各各形状都不同、各有各的香味。她作为小姐,也会喜欢这样的扇子的,每袭不同颜色的裙子、每种不同的妆容,可以有不同的扇子搭配,像衣带、鞋子一样买回来一格一格放好,等着出门时挑一件搭,那是多么有趣的事。有了青羽的蜡方,她已经叫云贵去做了。她陷在这里,并没什么要紧。她的香蝶扇可以在市面上飞呢。
“很好。”云贵埋头拿点心给她,“你吃。”
云心起了疑心:“怎么了?——嘉是不是在帮不帮忙云水坊?”
云贵没想明白,答道:“帮忙啊!”
云心脸色大变:“她与我定约,我没遵守,她又怎会遵守?你实话告诉我,她做了什么?”
云贵握住她的手:“你不要急。我告诉你,我把云水坊卖给她了。”
云心耳边嗡嗡的,看着他,嘴巴张开,一开一合,发不出声音,像只离开水的鱼。
“你听我说!云心你听我说!”云贵着急的叫她,像叫一个越飘越远的人,“云水坊是我爹留下来的,那又怎样?我真的不在乎。她出的价很合理,够我们用一辈子的。我拿了这钱——”
“我啊,没有一辈子了。”云心惨然一笑。她的一辈子,只作了一个梦,嘉已把它买走。
“你有。”云贵道,“我已拿那些银子置了两椽屋子、几亩田地。你几时出来,我等你,那些地足够我们过日子;你如果死去,它们足够给我们办丧事。”
云心瞪着他,他说了“我们”?
“我应该早点告诉你。”云贵轻声道,“我只要你。云水坊的前途,是你答应我爹的,并不是答应我的。我想要的人生,你从没有答应给我。”
云心怔了有一朵花开放那么久,猛举手捂住脸,泪如雨下。
“外面好像下雨了。”她哽咽的说。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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