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安心快步上前:\怎么回事?\
眼镜男转向他:\你是负责人?你们宣传的'古法苗绣',据我们调查用的是化学染料和电动缝纫机!\
龙安心心头一紧。昨天那批被污染的绣布明明已经烧了,怎么会......
\我们没有。\吴晓梅冷静地说,从柜台下拿出务婆给的歌本,\染料是板蓝根,绣法是务婆亲传的。\
眼镜男狐疑地翻看歌本,突然指着其中一页:\这里明明写着'光绪二十三年,试用洋靛'——洋靛不就是化学染料吗?\
龙安心凑过去看,果然在歌本边缘发现一行小字,记载着清末苗族尝试使用进口染料的历史。他正想解释,吴晓梅已经开口:
\试过,但不好,又改回来了。\她翻开后面几页,\你看这里——'洋靛褪色,愧对祖先'。\
眼镜男语塞,转而指着墙角的电蒸柜:\那这个呢?古法制作?\
\蒸汽原理和蒸笼一样。\龙安心忍不住反驳,\难道非遗必须停留在石器时代?\
眼镜男脸色变了:\好,很好!我们会如实向电视台反映!\他摔门而出,黑色轿车扬起一片尘土。
龙安心和吴晓梅对视一眼,同时叹了口气。他们都知道,这场风波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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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*下午的合作社异常忙碌**。
职校派来的两个学生操作缝纫机哒哒作响,把吴晓梅裁好的布片锁边。阿蕾嫂带着几个妇女在后院削猕猴桃,蒸笼的热气在夕阳下形成一道朦胧的雾。龙安心正在打包今天要发的十箱货,手机突然响了。
是陈默:\老龙,出事了!州非遗中心发公告质疑你们的产品,电视台已经暂停合作了!\
龙安心走到门外,压低声音:\他们凭什么——\
\有人举报。\陈默打断他,\说你们用机器绣冒充手工,还翻出你以前在建筑工地的照片,质疑你根本不是苗文化传承人。\
龙安心胸口发闷。那张照片是他五年前在广州工地拍的,安全帽上的卡通贴纸还清晰可见——那是林妍贴的。
\现在怎么办?\
\先别发货了。\陈默叹气,\已经有顾客要求退款......\
挂掉电话,龙安心站在晒谷坪上,看着仓库里忙碌的景象。吴晓梅正在教职校学生调整缝纫机针距,侧脸在夕阳下镀着一层金边。她不知道,一场风暴正在袭来。
\龙老师!\村小的一个学生突然跑过来,手里举着个塑料袋,\阿吉伯给你的!\
袋子里是一包深紫色的粉末,散发着淡淡的腥气。龙安心认出这是纯正的板蓝根染料,阿吉伯珍藏多年的老料。附带的纸条上歪歪扭扭写着:\电视台的人下午去找务婆了。\
龙安心心头一紧,拔腿就往务婆家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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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*木屋前围着一群人**。
龙安心挤进去,看见务婆坐在门前的藤椅上,面前架着电视台的摄像机。那个戴眼镜的非遗中心官员正在提问:
\老人家,您能确认合作社的产品完全遵循古法吗?\
务婆眯着眼睛,似乎没听清。官员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,还特意指了指龙安心和吴晓梅的照片。
老人缓缓抬头,浑浊的目光扫过镜头,突然用苗语说了句什么。官员一脸茫然,转向旁边的翻译——是村支书。
\阿婆说......\村支书擦了擦汗,\她说古法是活的,就像山里的溪水,看着一样,其实每刻都新。\
官员皱眉:\请老人家正面回答!他们用不用现代设备?\
务婆突然笑了,露出仅剩的三颗牙。她慢慢从怀里掏出个东西——是龙安心第一次做的那个歪歪扭扭的绣花绷架。
\汉人娃娃做的。\她用汉语一字一顿地说,\我教他,他学。苗家的规矩,肯学的就是自己人。\
摄像机转向那个粗糙的绷架。龙安心鼻子发酸——那是他刚回村时,用父亲的旧工具做的,连刨光都没做好,还留着毛刺。
官员还不死心:\但他们用了电动缝纫机——\
\我九十岁了。\务婆突然用流利的汉语打断他,\我见过苗寨用上第一把铁刀,第一盏煤油灯......\她颤巍巍地指向远处的鼓楼,\那上面的铜钉,是1958年用拖拉机运来的——按你的道理,我们的祖鼓是不是也不'传统'了?\
现场鸦雀无声。务婆剧烈咳嗽起来,村支书连忙上前搀扶。老人甩开他的手,从怀里摸出个小布袋扔给龙安心:\拿去!\
袋子里是一把银针,每根针鼻都缠着红丝线——这是苗族歌师给学徒的\认针礼\,象征技艺传承。
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刻。龙安心攥着银针,看见吴晓梅站在人群边缘,泪流满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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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*夜幕降临时的合作社灯火通明**。
电视台的人走了,非遗中心的质疑暂时平息。但龙安心知道,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——订单还在增加,而他们的产能已经到了极限。
\明天我去趟州里。\他对吴晓梅说,\找找更大的设备供应商。\
吴晓梅正在给绣片做最后检查,闻言抬头:\钱够吗?\
龙安心苦笑。买电蒸柜已经花掉大半积蓄,现在账户上只剩五千多块——还不够买台像样的烘干机。
\先去看看。\
吴晓梅放下绣片,从腰间解下个小布袋:\给。\里面是一对银镯子,苗家姑娘的嫁妆。
\这不行......\
\当掉。\吴晓梅语气坚决,\等订单回款再赎回来。\
龙安心想说什么,门外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。他们走出去,看见一辆印着\州民族技工学校\的面包车停在晒谷坪上。白天那个杨老师跳下车,身后跟着三个学生。
\听说你们缺人手?\她爽朗地说,\我带学生来义务帮忙!\
龙安心愣住了:\这......\
\非遗中心那帮人就知道挑刺!\杨老师愤愤地说,\我们学校早就想找真正的苗绣传承人合作了。\她转向吴晓梅,\吴老师,能教孩子们真正的数纱绣吗?\
吴晓梅的眼睛在夜色中亮起来。她点点头,转身从仓库拿出几块干净的绣布。
龙安心帮忙搬缝纫机时,听见一个学生小声问:\老师,我们通宵干活算实习学分吗?\
\算!\杨老师大笑,\这可是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!\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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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*凌晨四点,最后一箱货终于打包完毕**。
龙安心封好纸箱,贴上快递单。这批货将发往六个省份,最远到黑龙江。他想象着那些从未见过苗寨的人,拆开包装时看到星辰纹绣片的样子——他们会闻到雷公山的草木香吗?会听见务婆的古歌吗?
吴晓梅走过来,递给他一杯热茶。她的手指上又添了新伤,但眼睛比任何时候都亮。
\电视台的新闻今晚播出了。\她轻声说,\务婆那段......很多人哭了。\
龙安心打开手机,看到陈默发来的链接。视频里,九十岁的务婆举着那个粗糙的绣花绷架,用生硬的汉语说:\肯学的就是自己人。\
评论区炸了:
\泪目!这才是真正的文化传承!\
\求购买链接!等多久都行!\
\那个汉人小哥好帅,为了学苗绣回农村......\
龙安心苦笑。他们把他当成了浪漫故事的主角,没人知道五年前他是怎样狼狈地逃离城市。
\明天还会更多订单。\他收起手机,\得想个长久之计。\
吴晓梅望向窗外的夜色。星光下的晒谷坪上,杨老师和学生们正在收拾缝纫机。更远处,务婆的木屋还亮着一点微光——老人习惯留一盏灯到天明。
\会好的。\吴晓梅突然说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空荡荡的银饰位置,\稻草有活气,人也是。\
龙安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。东方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,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