酸汤的气味在合作社里萦绕不散。吴晓梅把那件被染红的绣衣泡了三天,米浆水换了一遍又一遍,可深红色的污渍依然像烙印般刺眼。龙安心蹲在门槛上削着竹签,时不时瞥一眼晾在绳上的绣衣——本该是台湾客商订制的婚嫁礼服,现在像块用旧的抹布。
\别看了,\吴晓梅的声音从里屋传来,伴随着缝纫机的哒哒声,\我重新绣一件就是。\
她的语气轻松,可龙安心看见她今早往手指上缠了第七块布条。自从直播失败那日起,吴晓梅几乎没合过眼,硬是用四天时间重绣了整幅衣襟。
龙安心放下竹签走进里屋。吴晓梅正就着油灯穿针,跳动的火苗在她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。桌上摊着民族大学教授送的图册,翻到\苗族星辰纹\那页,旁边放着个豁口的土碗,里面泡着发黑的五倍子染线。
\手。\龙安心突然说。
吴晓梅下意识把手藏到背后:\没事。\
龙安心不由分说抓过她的手腕。吴晓梅的手指上布满细小的针眼,有两个指甲已经泛紫——那是绣针扎到甲床的结果。他想起工地上的钢筋工老李,有次被螺纹钢砸到手指,也是这样的淤青。
\歇会儿。\龙安心从药柜取出务婆配的草药膏,\明天再绣。\
吴晓梅任他给自己涂药,突然说:\那七个人里,有三个骂我们是'假苗子'。\
龙安心的手顿了一下。那场直播的每个细节他都记得:七个观众中,三个系统机器人,一个误点的同乡,剩下三个Id分别是\山里人真相非遗打假\和\苗疆客\。最后那个说话最难听:\作秀!现在哪还有真苗绣?都是义乌货!\
\他们懂什么。\龙安心拧紧药膏盖子。
\可他们说对了一点,\吴晓梅的声音轻得像羽毛,\我确实不太会讲苗语。\
油灯的火焰突然噼啪炸响,墙上的影子跟着晃动。龙安心这才注意到吴晓梅眼角有泪光。她很快别过脸去,假装整理丝线,可颤抖的手指出卖了她。
龙安心不知该说什么。他想起自己刚回村时,连最简单的苗语问候都说不好,是吴晓梅一字一句教的。现在这个\老师\却因为语言问题自我怀疑。
\我去看看务婆。\他最终说道,拿起手电筒出了门。
夜里的凯寨安静得能听见溪水声。龙安心踩着石板路往务婆家走,路过新装的太阳能路灯时,几只飞蛾扑向光源,在水泥地上投下凌乱的影子。这盏灯是基站建成后乡里给装的,说是\美丽乡村\建设的一部分,可老人们嫌它太亮,照得星星都看不见了。
务婆家的火塘还亮着。老人正在煮茶,茶罐里飘出刺梨和野菊的混合香气。见龙安心进来,她指了指角落的小板凳:\坐。\
龙安心没坐,而是蹲在火塘边,像小时候听故事那样。\阿婆,\他用苗语问,\能再讲讲《洪水滔天》吗?\
务婆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亮:\怎么突然想听这个?\
\就...想录下来。\龙安心掏出手机,\给山外的人听。\
老人哼了一声,却出人意料地放下茶罐,整理了一下头帕。当龙安心按下录制键时,务婆的歌声突然响起,苍老却有力,像一股从地底涌出的泉水。没有伴奏,没有排练,九十二岁的老人就这样对着镜头唱起了创世史诗。
龙安心用苗汉双语交替翻译歌词。讲到兄妹结婚繁衍人类时,他卡壳了——这该怎么向山外人解释?务婆却突然敲了下火塘边的铜壶:\怕什么?汉人的伏羲女娲不是亲兄妹?\
唱到\十二个太阳\那段时,务婆停下来解释:\古时候天上有十二个太阳,晒得江河干涸...\龙安心突然想起最近新闻里说的全球变暖,鬼使神差地问:\后来怎么解决的?\
\英雄昌扎用弓箭射下十一个。\务婆的眼中闪着狡黠的光,\现在的人啊,连一个太阳都受不了,整天喊热。\
录制结束时已近午夜。龙安心帮务婆封好火塘,老人突然问:\晓梅那丫头,还在为直播的事难过?\
龙安心点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