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露还未散去,龙安心已经踩着湿滑的山路向上攀登。自从杨公的银匠作坊重新开炉,他养成了每周三清晨巡山的习惯——一来检查合作社承包的林地,二来顺路给老人送些生活用品。背包里装着吴晓梅准备的药包,据说能缓解银匠常年的关节疼痛。
转过一道长满青苔的石壁,龙安心突然停住脚步。前方山坡上,一片陌生的紫色在晨光中微微摇曳。那不是野花,而是一小片野生稻谷,穗子呈现出罕见的深紫色,在满山翠绿中格外醒目。
\紫米?\龙安心蹲下身,捻起一粒脱落的谷粒。米粒比普通稻谷细长,捏碎后露出深紫色的胚乳。他记得小时候听老人提过,雷公山深处有野生紫米,但近几十年已经绝迹。
手机在这里没有信号。龙安心掏出随身携带的标本袋,小心采集了几穗谷子,又连根挖起三株完整的植株。当他拨开茂密的草丛寻找更多样本时,手指突然触到一块冰凉坚硬的物体——半截埋在土里的石碑,上面刻着已经模糊的苗文。
\活...路...\龙安心勉强辨认出两个大字,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完全被苔藓覆盖。他掏出瑞士军刀,小心刮去苔藓,露出更多文字:
\活路头田道光七年吴姓永耕\
一阵山风吹过,紫米穗子沙沙作响,仿佛在回应这跨越百年的重逢。龙安心突然想起吴晓梅曾说过,她祖上确实有块祭田,种的是特殊稻种,但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荒废了。
回村的路上,龙安心绕道去了趟农业技术推广站。值班的小杨是他高中同学,见到那几穗紫米后,眼睛瞪得溜圆。
\你确定是野生的?不是谁家种的?\
\方圆五里没人烟。\龙安心把标本袋递过去,\帮忙检测一下成分?特别是硒含量。\
小杨推了推眼镜:\这么有把握?\
\猜的。\龙安心指向米粒断面,\古籍记载,雷公山紫米'色如茄皮,煮之溢香,久食不饥',我怀疑是富硒品种。\
三天后,检测报告让整个农业局炸开了锅。那份盖着红章的检测单在合作社办公室里传阅,每个人看到最后那行数字时都倒吸一口冷气——硒含量:1.96mg\/kg,是普通大米的7倍。
\国家级特异稻种资源!\小杨在电话里激动得声音发颤,\局里已经上报省厅了,专家明天就到!\
龙安心挂掉电话,转身看向会议室里的众人。吴晓梅正用苗语快速向几位寨老解释,老人们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。最年轻的合作社成员小李已经掏出手机搜索\富硒米市场价格\,然后发出一声惊叫。
\安静。\龙安心敲了敲桌子,\当务之急是保护好那片野生紫米。小李,你带几个人去搭防护网,别让野猪糟蹋了。\
\等等。\吴家叔公突然开口,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,\那是活路头田,动土要按古规来。\
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。龙安心注意到几位年长村民交换着眼色,年轻人则一脸茫然。
\什么是活路头?\小李小声问。
吴晓梅起身走到窗前,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:\以前我们苗族种稻,要由'活路头'主持开秧门仪式。必须是父母健在、儿女双全的'全福人',播种前要禁语三日,种子要在火塘上方熏三夜...\
\迷信。\小李嘟囔道,被旁边的会计拽了拽衣角。
\不是迷信。\吴家叔公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,\我小时候见过,活路头田的稻子就是比别处耐旱!五八年饥荒,全寨就靠那亩田的种子活下来一半人!\
争论越来越激烈。龙安心默默走到角落,拨通了州农科院金教授的电话。这位研究农业文化遗产的学者听完描述后,在电话那头足足沉默了十秒钟。
\龙总,你知道你们发现了什么吗?\金教授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,\那是'苗族梯田活态基因库'!联合国粮农组织找了多少年...务必按传统方式保护,我今晚就带团队过来!\
挂断电话,龙安心看向争吵不休的会议室,突然有了主意。他敲响杨公送的那面铜锣,刺耳的锣声让所有人安静下来。
\这样,\他举起检测报告,\我们分两块试验田。一块完全按现代农业技术种植,一块遵循活路头古法。秋收后对比结果。\
这个折中方案平息了争论。但龙安心没想到,寻找符合条件的\活路头\竟成了最大难题。
\现在哪还有'全福人'?\会计小张翻着户口册摇头,\年轻人外出打工,留村里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。父母健在、儿女双全的中年人...全寨就三个,还都在广东打工。\
吴晓梅突然合上册子:\还有一个。\
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她。
\我阿爸。\她轻声说,\他今年六十二,我妈还健在,我和我弟...也算儿女双全吧。\
会议室鸦雀无声。龙安心想起吴父那条残疾的腿——矿难留下的伤,让他走路永远一瘸一拐。
\吴叔的腿...\小李欲言又止。
\活路头要的是福气,不是力气。\吴家叔公突然说,\冬哥为人厚道,又识汉字,我看行。\
事情就这么定下了。但当晚龙安心去找吴父商量时,老人正对着火塘闷头抽烟,半天不搭话。简陋的木屋里,墙上挂着的矿工帽落满灰尘,旁边是吴晓梅弟弟的遗像——那个在广东工地坠亡的年轻人,永远停在了二十八岁。
\阿叔,\龙安心小心斟酌词句,\晓梅说您小时候跟爷爷学过活路头...\
\学是学过。\吴父吐出一口烟圈,\但现在的年轻人谁信这个?我主持仪式,他们背地里不笑死?\
龙安心正想劝说,吴晓梅端着茶盘走了进来。她默默给父亲斟上一杯茶,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。打开后,里面是一把已经泛黄的稻穗。
\阿爸,记得这个吗?\她轻声问,\我阿弟走那年,你偷偷在屋后种了一小片...\
吴父的手突然颤抖起来。他接过那把稻穗,干枯的手指抚过已经干瘪的谷粒,喉结上下滚动着。
\紫米?\龙安心凑近看,发现那些米粒虽然褪色,但隐约还能看出淡紫色的痕迹。
\从老活路头田偷的种子。\吴父的声音沙哑,\想给阿弟补补身子...他在工地上总说头晕...\
一阵穿堂风吹过,火塘里的炭火突然噼啪作响,迸出几颗火星。吴父盯着那些转瞬即逝的火星,长长叹了口气:\行吧。但有两个条件——\
龙安心赶紧掏出笔记本。
\第一,种子要在鼓楼火塘熏足三夜。\吴父竖起一根手指,\第二,开秧门那天,务婆得来唱《播种歌》全本。\
龙安心和吴晓梅对视一眼。务婆已经八十九岁,去年中风后很少出门了。
\我去请。\吴晓梅说,眼睛在火光中闪闪发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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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天后,一场久违的\活路头\仪式在凯寨鼓楼前举行。金教授的团队架起了三台摄像机,州电视台的采访车挤在合作社皮卡旁边,引来全村老少围观。
吴父穿着罕见的对襟苗服——据说是他结婚时的礼服,站在鼓楼前的石阶上。他面前摆着三个竹编的簸箕,分别盛着紫米种子、新挖的泥土和从雷公山泉取来的清水。务婆坐在一旁的藤椅上,虽然左半边身子不太灵便,但眼睛格外明亮。
\时辰到!\吴家叔公高声宣布。
吴父深吸一口气,开始用苗语吟诵一段古老的咒语。他的声音起初有些颤抖,但随着仪式的进行越来越洪亮。龙安心虽然听不懂内容,但能从韵律中感受到某种庄严的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