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老根点点头,将食盒放在床头柜上。他是个瘦高的苗族汉子,脸上的皱纹像雷公山的沟壑一样深邃,眼睛却亮得惊人。
\晓梅呢?\他的汉语带着浓重口音。
\打水去了。\龙安心答道。
吴老根\嗯\了一声,打开食盒,里面是几个还冒着热气的糯米粑粑和一罐酸汤。\趁热吃,\他简短地说,\晓梅说你喜欢这个。\
龙安心有些受宠若惊。吴老根向来寡言少语,在村里以严厉着称,今天居然亲自送饭来。
\谢谢吴叔。\他真诚地说。
吴老根摆摆手,目光落在龙安心手中的笔记本上:\青山的笔记?\
龙安心点点头:\晓梅说,我爸当年帮您家修过鼓楼。\
吴老根的眼神柔和了一瞬:\那年冬天特别冷,鼓楼都快塌了。村里没人敢修,都说要等开春请专门的匠人来。\他难得地多话起来,\你父亲自告奋勇,说看过他爷爷修汉族祠堂,原理差不多。\
龙安心第一次听说这个家族细节:\我家祖上也是木匠?\
\何止是木匠,\吴老根哼了一声,\你曾祖父是方圆百里最好的墨师,汉人的庙宇、苗家的鼓楼都找他。\他指了指笔记本,\青山没记这些?\
龙安心摇头:\我爸很少提家里的事。\
\苗家人记得,\吴老根重复了吴晓梅说过的话,\你曾祖父修的鼓楼,到现在还立着三个。\他突然压低声音,\当年破四旧,很多鼓楼都被拆了。你父亲半夜带人把最重要的构件藏进了山洞...\
病房门再次打开,吴晓梅提着热水壶回来了。看到父亲,她明显愣了一下:\阿爸?你怎么来了?\
\送饭。\吴老根恢复了简短的说话方式,站起身来,\我回去了,羊还没喂。\他朝龙安心点点头,\青山是个好人。\
这句话像一把钥匙,突然打开了龙安心记忆深处的某个匣子。他想起小时候,父亲总在雨天腿疼,却坚持去帮邻居修漏水的屋顶;想起父亲珍藏的那套木工工具,宁愿自己少吃一顿也要保养得锃亮;想起离家那天,父亲塞给他的不是钱,而是一个小小的木雕蝴蝶...
\阿爸跟你说什么了?\吴晓梅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。
龙安心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眼睛:\说我父亲的事。\他拿起一个糯米粑粑咬了一口,香甜软糯的口感让他想起小时候,\你阿爸人很好。\
吴晓梅惊讶地看着他:\村里小孩都怕他。说他年轻时是'打虎将',一个人能制服发狂的公牛。\
龙安心笑了:\那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和善?\
吴晓梅的脸突然红了,低头整理食盒不说话。龙安心意识到自己可能问了一个敏感问题,赶紧转移话题:\这个粑粑很好吃,是你做的?\
\嗯,\吴晓梅的声音几乎听不见,\放了蜂蜜和核桃...\
正说着,病房里的灯突然闪烁了几下,然后完全熄灭了。窗外,暮色已经笼罩了县城,只有雪地的反光提供些许照明。
\停电了?\龙安心望向窗外,其他建筑也是一片漆黑。
吴晓梅走到窗边看了看:\可能是雪压断了电线。医院应该有发电机...\
话音未落,走廊上传来嘈杂的人声和手电筒的光亮。一个护士推门进来,手里举着应急灯:\各位病人不要惊慌,备用电源马上启动。为了安全,请家属暂时不要离开病房。\
应急灯惨白的光照在吴晓梅脸上,勾勒出她精致的侧脸轮廓。在那一瞬间,龙安心突然理解了父亲笔记中那个融合了苗汉文化的银饰图案——美是可以跨越族群界限的。
\你冷吗?\吴晓梅注意到他的目光,误解了他的发呆,\要不要再加条毯子?\
\不用,\龙安心微笑道,\你的护身符很暖和。\
吴晓梅抿嘴笑了,从竹篮里拿出一个小布包:\差点忘了,务婆让我给你带的药膏,晚上换敷。\她犹豫了一下,\要我...帮你吗?\
龙安心看了看自己裹着纱布的手:\恐怕得麻烦你了。\
吴晓梅拉过椅子坐在床边,小心地解开他手上的纱布。在应急灯的光线下,冻伤的手指显得发紫肿胀,有些地方已经起了水泡。她轻轻倒吸一口气。
\很严重?\龙安心问。
\比务婆想的厉害,\吴晓梅的声音有些颤抖,\你该早说的...\
她从布包里取出一个小瓷瓶,倒出些深绿色的膏体,然后极其轻柔地涂抹在龙安心手指上。药膏接触皮肤的瞬间,龙安心忍不住\嘶\了一声——先是刺骨的凉,接着是火辣辣的热,最后变成一种舒适的温热感。
\疼吗?\吴晓梅停下动作。
\不,很舒服。\龙安心实话实说,\这是什么药?\
\雷公藤、透骨香加上蜂胶,\吴晓梅继续涂抹,\还有...一种特殊的蘑菇,长在雷公山顶的雪线附近,十年才长一次。\
她的指尖在龙安心的皮肤上轻轻打圈,力道恰到好处。龙安心注意到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,边缘染着淡淡的凤仙花汁——苗族女孩的传统美甲方式。
\好了,\吴晓梅涂完药,用干净纱布重新包扎,\今晚别碰水。\
\晓梅,\龙安心突然问,\你为什么要学苗医?\
吴晓梅的手停顿了一下:\我奶奶是歌师兼药师,从小跟着她采药。\她的声音低了下来,\十岁那年,奶奶走了,把药方都绣在了我的衣服里衬上...\
她掀开苗衣的袖口,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绣纹——那不是装饰,而是一个个草药图案和微型处方。
龙安心震惊地看着那些精致的纹样:\这些都是...\
\嗯,\吴晓梅点头,\发烧的、腹泻的、跌打的...奶奶说,这样既不会丢,也不会被坏人偷看。\
灯光突然大亮,备用电源启动了。吴晓梅慌忙放下袖子,但那一瞬间的震撼已经深深刻在龙安心脑海中。那些美丽的绣纹不仅是艺术品,更是一个民族传承千年的生存智慧。
\所以你的护身符...\
\是我自己设计的,\吴晓梅的声音带着些许自豪,\结合了奶奶的药方和务婆的歌诀。\
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,查房的医生又要来了。吴晓梅迅速收拾好药瓶和纱布,站起身来:\我该走了,明天再来看你。\
\晓梅,\龙安心叫住她,\谢谢你...为了一切。\
吴晓梅回头笑了笑,银饰在灯光下闪闪发亮:\护身符别摘下来,特别是晚上。\
她轻盈地走出病房,留下一缕淡淡的草药香。龙安心摸着胸前的护身符,突然很想看看背面绣的苗文。他小心地翻过来,在灯光下辨认那些细密的银线绣字。
虽然他的苗语还在学习阶段,但几个关键词还是能看懂:\守护\、\温暖\、\归来\...最下面一行小字特别精致,他费了好大劲才拼读出来:
\愿蝴蝶妈妈指引你的魂灵,如同指引我的脚步。\
龙安心的心跳突然加快了。这不是普通的祝福语,而是苗族情歌中的片段。他想起吴晓梅羞涩的表情和泛红的耳根,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感觉从胸口扩散到全身,比任何药汤都要强烈。
窗外,雪后的第一颗星星出现在雷公山顶,明亮而坚定,像一盏指引归途的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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